征文资料冷杉与鹰3(不必看)-《冥界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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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娜放下叉子,盯着洛克。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太累了。”
洛克强颜欢笑,往后拉了拉椅子,靠着椅背。餐桌对面有个暖炉,洛克的视线突然落在那上面。那是洛克做的木头娃娃,有一个还是躺在摇篮里的小娃娃。他没有告诉过缇娜,那个娃娃不是他做的,而是从前,得知怀孕那天,艾文莉做的。
洛克久久地盯着那个娃娃。渐渐地,他回想起十一年前,坐落在湖边的小房子。巧妙地用木头搭成的小房子也不是洛克建的,而是艾文莉。虽然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他们可以在里面度过冬天,即使下暴雨,也不会漏进一滴。房顶左右对称,门柱光滑圆润。哪里都留下了主人的手迹。
这栋酷似黎明湖水的房子,最终却迎来了血光之灾。洛克回忆起凌乱地印在门前的带有血迹的脚印。门掉了,丢在湖边。房檐、排水管都断了。他不敢冲进里面。空气中飘荡着奇怪的臭味,异味唤起了可怕的想象。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确定那种气味是否真实。据说恶鬼身上不会散发这种气味。但是,那天的刺鼻异味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直到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会有异味掠过鼻尖的错觉,就像此时此刻。
气味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真实。放在眼前的食物的气味,萦绕在房间里的橄榄油的气味,平时经常闻到的树木的清香都被淹没了。伴随着无法摆脱的异味,他又回到湖边的家。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不情愿地往门口走去,抓住门柱,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家里是血的海洋,破碎的安乐椅和儿童被子都在里面。
当时洛克没想到是恶鬼所为。甚至他还怀有最后的希望,因为没有尸体,说不定他们还活在人间。听说尸体被抛进湖里,洛克连续几十天在湖边搜索,泥潭底下和水草之间都翻遍了。他一直在祈祷什么都找不到。不知道多少次,他在梦里看到刮在芦苇根或者沉在湖底的尸体。他如痴如狂地在湖边徘徊,大哥海洛迪恩强行把他带回家,说这是父亲的命令。回家以后,他出现了像是热病的症状,病了十天。清醒之后过了三天,他恢复到勉强进食的程度。这时,父亲来了。父亲在晚霞中坐了很久,让他务必宽恕萨米娜。
两个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藏起来?直到十一年后,他才明白。那人连尸体都不想浪费。在他眼里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对于那人来说,却只是实验材料。
缇娜以为洛克在看壁炉,做梦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她站起来,紧紧抱住洛克的肩膀,感觉到他狂烈的心跳。缇娜亲吻他的额头,说道:
“休息一下吧,今天太热了。”
缇娜去拿湿毛巾了。洛克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吉恩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孩子笑了。洛克却笑不出来。儿子的面孔和吉恩的面孔重合了,如果活着,他现在应该是翩翩少年了。不,孩子甚至可能复活。复活之后,稀里糊涂地受到残忍的惩罚,永远不会结束的惩罚……
洛克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吉恩扑进他的怀抱。他抱起吉恩。晒得黝黑的柔软脸蛋碰到他的脸颊,黑色的头发从耳边划过。他感觉到了生命特有的忐忑。对洛克来说,这种感觉等同于疼痛,就像刀刃戳过的感觉。
去后院的路上,孩子完全靠在父亲怀里。猫不知藏到哪里了。洛克把孩子放在木柴库的阴影里,让他坐在地上。吉恩还以为父亲要开始新的游戏,眨着眼睛,抬头看洛克。
“吉恩,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当中,我最爱你。”
已经去了阴间的孩子尚未来得及了解父亲的爱。吉恩眨了眨眼睛。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很快就可以。”
洛克的双手环绕着吉恩的脖子。他的脖子纤细柔嫩。洛克指尖颤抖。
“但愿诺伊女神把你抱进摇篮里。”
诺伊是阴间的女神,为死者解开头发,为死者流泪,为死者的声音痛苦不堪。据说诺伊女神会像母亲那样拥抱死亡的孩子。或许贝利斯也躺在女神的怀抱里。希望所有人都在女神的怀抱里安息。也许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安息。
洛克的手更加用力。孩子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教吉恩骑马时驰骋过的原野从眼前掠过,为柔韧而敏捷的儿子骄傲的情景忽隐忽现。想起只要自己张开双臂,吉恩就毫不怀疑地扑过来的样子,洛克泪眼蒙蒙。孩子竭尽全力地挣扎,溅起了尘土,小指甲嵌入手腕。洛克仿佛听见哪里传来了呼唤,爸爸。孩子那么欣喜地呼唤,爸爸,爸爸。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洛克松开了手。
吉恩小小的身体僵硬了。洛克忍住哭泣,抓住吉恩的脖子,努力寻找脉搏,手指尖总算感觉到了微弱的脉搏。泪水夺眶而出。我这是在做什么?对于把我当成父亲深信不疑的孩子,我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一个冰冷的东西穿透他的脊背。
起初感觉冰冷,很快就变得滚烫,仿佛有熔岩在血管里流淌。洛克想转头,然而半边身体瘫了下去,头碰到了地面。他想伸手去摸碰到的部位,可是手不听使唤了。
“啊啊……”
缇娜跪在地上,几乎崩溃了。她扔掉手里的短刀,抱起昏迷的儿子。女人背对着夕阳,黑发随风飘舞。洛克躺在地上,望着女人的身影。我的美丽至极的妻子,我的坚韧的妻子,你永远都会保护儿子。
眼前漆黑。缇娜放下吉恩,用膝盖爬到洛克面前,抱住了洛克。头发的气味弥漫到四周。直到这时,恶鬼的气味好像才渐渐消失。
“对不起……”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洛克闻到了泪水的气味,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洛克想抚摸缇娜的头发,手只是在半空里摸索。这是为了保护缇娜而准备的毒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扩散速度很快,被刺者没有机会反抗。真的。意识迅速模糊。缇娜的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洛克!洛克!”
洛克的身体变得僵硬,思维也麻痹了。一切消失之前,洛克竭尽全力,说出了连自己都听不见的话:
“你的舞蹈足以得到艾尼尔的宠爱。”
火势蔓延,邻居们也察觉到了。这时,缇娜已经来到了遥远的地方。身后背着吉恩,抓着马缰,走在麦田里。
后面的天空被火光照亮。缇娜没有回头,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是跟随本能的指引,跌跌撞撞地匆忙赶路,泪水干涸了。天亮之前必须离开皮罗瓦。王后的追踪者随时可能出现。现在,她只能独自保护儿子了。她要比三年前那个在都城游荡,身穿破烂斗篷的女人更加坚强。或许这次将是无穷无尽的大逃亡,自以为安全的一切都是虚幻。现在,她谁也不相信了。
走出麦田,眼前出现了大路。白天盛开的向日葵纷纷倒伏在地。缇娜把背在身后的吉恩抱在胸前,想要上马,吉恩突然发出嘤嘤的声音。
“醒了吗?”
吉恩没有立刻苏醒。上了马,缇娜让吉恩坐在前面,走出几步,怀里的孩子开始喃喃自语:
“爸爸……”
“爸爸被坏人害死了。”
缇娜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微微颤抖。转过拐角,缇娜最后一次回头张望。房子的残影比篝火还小,正在眼前摇曳。那里留下了她三年来精心料理的一切,如今全部都烧毁了。吉恩喜欢的木马,摇篮里的小娃娃,最后关头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男人。最后的时刻,洛克守住了自己的承诺。他保护了缇娜和吉恩,只是没能保护自己。
转过头来,缇娜猛踢马腹。马跑起来,缇娜自言自语。王后娘娘,等着瞧,看看我这个无知卑贱的女人会对你做出什么。
等着瞧。
卷二【雪鸟】
白皙纤长的脖子那么美丽。
她用手抚摸。好凉,仿佛有密密麻麻的三角针扎着柔软的指尖。手埋在和翅膀相连部位的羽毛里,它的心跳得好快。鸟儿也很紧张。因为刚才发生的事,以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走吧。”
少女窃窃私语。鸟儿拍打几下翅膀,舒展开来。啊,翅膀真的好大,超过了挂在城楼上的旗帜,甚至超过了飘在天空的云彩。那双翅膀像是从城市的肩头凸出的脚,带着城市一起飞翔。
少女笑了。她欣喜地命令道:
“飞吧。”
鸟儿飞走了。少女乘坐在它的脖子上。鸟儿扇动翅膀,高塔和护城河就像玩具似的变小了。鸟儿再次扇动翅膀,高塔和护城河变成了地图上小小的标志,紧接着就不见了。
鸟儿飞得越来越高,进入云彩,周围水珠荡漾。雨点碰撞,吱吱作响。少女指了指下面,那里发出刀刃划过冰面似的尖厉声音。鸟儿迅速降落,凝结在羽毛上的冰粒四散而去。
云彩之下是空旷的蓝天。巨人之臂山脉如同绿色的手帕,矗立在天空之下。金水河从中间流过,依稀可见的大地风景十分美丽,也许是因为小的缘故。小到只要扇动翅膀,就能远离这里。
鸟儿伸长脖子,叫了一声。声音足以令天上地下的野兽颤抖,然而少女却感觉那是音乐。长长的嘴巴里,两排牙齿仿佛能咬断钢铁的窗棂,箭矢状的尾巴仿佛能推倒石塔。脖子和尾巴、腹部周围的针使鸟儿刀枪不入。如此惊人的动物却允许少女乘在自己脖子后面,听从她的命令在天空飞翔。终于把它驯服了。
风越发猛烈了。少女的头发随风飞扬。摇摆的睡衣衣角间露出腿和脚,然而少女丝毫也不觉得冷。她的双手紧紧抓住羽毛。手背和手腕上迸出青筋。不会掉下去的。她是主人,这只鸟属于她。
南边的金黄色云彩散去,大河呈现在眼前。只在书上看过的世界之都应该在河水和大海相遇的地方。那里有保管全世界书籍的图书馆和供奉世间所有神灵的万神殿。少女要去那里,她伸手指了指。全世界最高的图书馆,九层塔高耸入云的威容,这里恰好可以看到……
琪普洛莎睁开了眼睛。
风声穿过了厚重的石壁。暖炉里的火好像熄灭了,尽管在被窝里,却感觉床单冷得像冰。她坐起来,从床底找出旧鞋套穿上。掀开帷帐起身,变短的睡裙唰地卷了上去。她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厚披肩,围在身上。身体还是暖和不起来。
她看了看暖炉,里面已经没有火了。尽管连蜡烛都没有,然而琪普洛莎还是熟练地找到门把手。推开吱吱嘎嘎的门,一阵寒气从走廊里扑面而来。她抿了抿衣角,走出门去。
鞋套不足以抵挡石头地面的寒气。如果换上带来的木跟软皮鞋,又不能悄无声息地走路。琪普洛莎沿着角落里狭窄的楼梯走下去了。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院。琪普洛莎不喜欢和城门相连的中央楼梯,而喜欢这里。隔着十字孔可以看到暗淡的星星。晨光染绿了楼梯。
通往庭院的侧门像往常那样没有上锁。她终于换了鞋,把鞋套放在侧门后面的阴暗缝隙里。泥土气息和家畜粪尿的味道隐隐飘来。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了另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冬天的味道。住在杉松城的人都知道,琪普洛莎当然也很熟悉这种味道。
踏着被雾气浸湿的泥土,从塔旁绕过去,可以看到一个个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面都养着一只猎鹰。从速度飞快的白色小“惊羽”到几乎从未离开过笼子、身材笨重的“峦影”,琪普洛莎看也不看,径直走了过去。鸟儿们远远地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峦影拖着脚腕上的锁链,叫了几声。琪普洛莎依然没有回头。
经过笼子,就到了猎人们制作鹰食的地方,这里统称“鸟厨”。经过稻草堆,经过柴火堆,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用黑色铁窗围成的巨大建筑。这里应该叫作监狱,或者鸟笼,高度达到成人的三倍,方圆有五十步,窗棂就有男人的胳膊那么粗。
琪普洛莎站在前面。
“睡得好吗?”
没有回答。几乎埋到翅膀里的脑袋纹丝不动,眼睛紧闭。
“我梦见你了。”
琪普洛莎站得很近,头快要探进去了。窗户很宽,可以探进头去。不过她知道,还是不要探进去为好,至少现在是这样。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污水和烂草,腐烂的肉块和爬虫特有的腥味混合而成的味道,所有的人都讨厌,唯独琪普洛莎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她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习惯了这种味道,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并不觉得这种味道是臭味。在琪普洛莎看来,这只是几十年来被关在逼仄监狱里,无法享受自由,也得不到别人关爱的囚犯的味道。遭受脏水玷污的表面背后藏着高贵的本质,对此她深信不疑。
“我和你一起在苍穹翱翔。你最快、最强、最美,可是你却被关在肮脏的监狱里。”
片刻之后,琪普洛莎焦急地敲起了铁窗。鸟儿仍然一动不动。只有斑斑驳驳,看不出本色的颈毛偶尔随风飘舞。
早在琪普洛莎出生之前,鸟儿就在这里了。人们都说这是传说中的雪鸟,也叫雪唤鸟。雪鸟活了一千多年,它飞落云端,环绕天空飞翔,大地上就雪花纷飞。它收起翅膀,蹲在积累了多年大雪的山顶。当山底下的村庄里涌起堕落的气息时,它就骤然飞起。每当这时都会发生雪崩,所以人们说雪鸟就是雪崩之鸟,甚至就是雪崩本身。据说雪鸟的叫声和雪崩的声音非常相似。因为雪鸟唤来雪崩之后,飞回山顶的时候发出了咆哮的声音。
在父亲比琪普洛莎还小的时候,雪鸟只是传说中的鸟,只存在于那些坚持说自己在雪崩发生当天亲眼见过雪鸟的人们的讲述之中。直到后来,琪普洛莎的大祖父和朋友真的把鸟儿抓回了家。
住在杉松城的人们,甚至连邻城的人们都跑来看雪鸟。抓来的雪鸟是幼鸟,比成年男子稍高,浑身都是雪白的羽毛。当它抬头,眨动翡翠色的眼睛,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人们都浑身颤抖,也知道传说原来都是事实。在这片被巨尸般的高山俯视的土地上出生长大的人们,最害怕的就是雪崩的声音,而雪鸟的叫声和雪崩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时的城主是琪普洛莎的祖父詹姆戴伊尔。他宣称,大哥抓回的传说之鸟将成为守护者,使杉松城免受天灾和敌人的侵略。他还提出要为雪鸟造个笼子,让雪鸟在里面自由自在地飞翔,即使以后雪鸟长大了,也依然很宽敞。竟然用足够制造几百把刀剑的铁做鸟笼,真是疯了。人们议论纷纷,詹姆戴伊尔充耳不闻。就这样,鸟笼建成了,也就是现在的监狱。人的眼睛无力看到几十年之后的情景,岁月流逝,城主詹姆戴伊尔和抓来雪鸟的兰德里戴伊尔都死了。起初为了不让雪鸟逃跑,要在上面盖一层网,可是现在,雪鸟在笼子里连翅膀都伸展不开了。
琪普洛莎初次见到雪鸟的时候,这只曾被人们视为传奇,让无数人偷偷祈愿的鸟,看上去很狼狈,甚至让人悲伤。自从鸟儿突然长大以后,谁也不敢进去打扫卫生了,笼子里堆积着很多腐烂的稻草、食物和排泄物。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年。无法摆脱笼子的雪鸟当然也是同样的状况。原本白得耀眼的身体发霉了,脏兮兮的。长长的脖子总是卷起来,或者藏在翅膀里面。头上长着玲珑如贝壳的针,还有五个角,更有着不同于其他鸟类的威严。现在,它却在昏昏沉睡,犹如墙上的雕刻。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琪普洛莎的自言自语和城里所有人们的期待截然相反。人们不希望这只鸟恢复自由,不是因为爱惜,而是因为恐惧。鸟儿被关了几十年,一旦逃出去,肯定会伤人。甚至有人认为,为了安全起见,应该把雪鸟杀死。前任城主宣称这只鸟是守护神,所以人们不敢随便乱说,只能抱怨鸟儿吃掉的肉太多,而且笼子里的味道难闻。
“哎呀,洛莎,你又和鸟儿说话了?”老练的猎手金说道。
他戴着厚厚的打猎手套,手里拿着箭。琪普洛莎以为这么早应该没有人妨碍自己,没想到枪兵队已经有人早早出去猎捕老鹰了。早在琪普洛莎出生之前,金就是领主的猎人。平时他们经常闲聊,但是这个时候见到他,琪普洛莎并不开心。金站在琪普洛莎身边,抬头看着雪鸟。
“你这孩子。”
这可真是个滑稽的爱好。这样睡下去,应该会睡上一整天。不感兴趣的人们都以为鸟儿从早到晚都不会变换姿势,然而琪普洛莎知道雪鸟真正睡觉和静止不动之间的区别。
“看来这里面挺舒服,要不然怎么会睡得这么香。”
金显然是在逗她。琪普洛莎还是不得不瞪了金一眼。金看了看琪普洛莎怪异的表情,打着哈欠说道:
“不是吗?要不然它可以直接飞出去呢。你看它的牙齿,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咬断窗棂,但是它纹丝不动。”
“没有哪种生物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怎么没有,蟑螂和老鼠就喜欢。”
“你是说雪鸟和蟑螂、老鼠一样?”
“这本来不可能,但是这个家伙从小就住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此凶猛的家伙为什么不愿意粉碎窗棂?小时候试过,没有成功,后来干脆放弃了。笨蛋,身体都长这么大了,自己还不知道。”
琪普洛莎紧握拳头,纤细的手腕迸出了青筋。放在金胳膊肘上的惊羽用黄眼睛注视着琪普洛莎。这只鸟只是块头大而已,其实是个蠢货,肯定早就忘记在天空飞翔的快感了。如果说飞上天空捉到猎物之后再返回主人手上的猎鹰可笑,那么更可笑的应该是雪鸟。
琪普洛莎摇了摇头。这只鸟可不是普通的猎鹰,而是能唤来雪崩的神奇之鸟。只要雪鸟下定决心,你们,不,整座城市都将被雪崩埋没。当然也包括琪普洛莎自己。
正因为如此,雪鸟才更有魅力。当鸟笼塌陷的时候,鸟儿将会颠覆和消灭所有尚存的虚妄人生。几百年的历史将被埋葬,只剩下纤尘不染的雪地。啊,真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越快越好。
“滚开。”琪普洛莎说。
金耸了耸肩膀,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太阳从金的背后升起。该回房间了。如果赶在礼拜时间前来迎接琪普洛莎的人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影,并告诉祖母,那么大清早她就要挨耳光。离开之前,琪普洛莎回头看了看雪鸟。雪鸟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眼皮也不抬。她说:
“我要驯服你,我要和你去绚烂的首都。等着吧,一定要等我。”
罗西亚坐在礼拜堂最前面的椅子上。椅子用树桩做成,很重,恐怕三四名壮汉也搬不动。罗西亚的身材本来就很矮,坐在这个椅子上显得更小了。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礼拜堂的窗户在地面投下的白色阴影。天凉了,礼拜将要开始。时间并不固定,她站起来的时间就是礼拜开始的时间。
这是个五十八岁的矮小女人,身穿窄幅红礼服,系着细长的金腰带,头戴铁质王冠。三十年前,应该是圆圆地盘着满头的金色长发,也许还戴着面纱。现在,她的白发比金发更多,而且剪得很短。她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用面纱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罗西亚的头上戴了铁冠。她的椅子是守护杉松城的历代领主坐过的地方。
纳贝神掌管冬天。每年冬天即将到来之际,都要为纳贝做礼拜。生活在巨人之臂里的人们,从猎人到领主都不会忘记这个礼拜。凶恶的纳贝有时变成寒流,有时变成雪花,有时变成逃到悬崖边的小鹿,或者变成巧妙地隐藏在草原里的裂缝。纳贝毫无同情心,而且性情狡猾,喜欢捉弄人类。相比之下,掌管夏天的瑞普拉女神就不那么可怕了。夏天的灾难最多也就是映在巨人之臂的冰河过度融化,金水河泛滥,从而导致出行不便,仅此而已。
罗西亚身后是枪兵队的四名队长,接下来是八名副队长和七名家臣分两列站在后面。枪兵队队长都是老练的战士,年龄从四十岁到六十岁不等。副队长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健壮粗犷,他们在城里巡查的时候,人们都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屏息静气,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缺席者令罗西亚大为不悦,愁眉不展。
罗西亚的孙子詹姆站在家臣身边,他继承了祖父的名字。在沉沉流淌的时间里,少年近乎窒息。他几次瞥向空位置,然而站在旁边的母亲冲他使眼色,提醒他注意。詹姆注视的位置不在他们旁边,而是在礼拜堂最后面的角落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的位置。
现在礼拜还不晚。大家都了解罗西亚的性格,早早到场等候。唯有一个人,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罗西亚非常讨厌这样的放肆无度。这个人还以为不管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可以最后到场,这种想法太过分了。
礼拜堂的门开了。詹姆心急如焚。尽管母亲拉住他的手,他还是立刻转过了头。身穿宽松黑裙的少女,褐色头发随意束起,她就是琪普洛莎。少女若无其事地站到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罗西亚站起身来。詹姆预感到祖母的怒气,咬着嘴唇,耷拉着肩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罗西亚冲着主持礼拜的神官做了个手势。
供奉纳贝神的祭物是五种白色的动物,兔子、大鹅、山羊、蛇和白色牛犊。每种动物各象征冬天里的一个月份,因为冬天像兔子一样片刻不停,像大鹅一样凶恶,像山羊一样傲慢,像蛇一样狡猾,像牛犊一样肆无忌惮。罗西亚接过仪式专用短刀,泰然自若地砍掉动物的头。尽管她是年近花甲的瘦小老人,然而杀牛的动作却是无比敏捷。五种动物的血被盛入大碗,端上了祭坛。这时,所有的人都双膝跪地。罗西亚的声音在礼拜堂里回荡:
“没有慈悲的纳贝,冬之王,我们无异于掠过神灵衣角的灰尘,甚至没有机会成为神灵的玩物。请用我们进献的血润喉,请在冬天的积雪上面安心休息。我们害怕被神灵践踏。”
祈祷结束了。罗西亚拿起碗,喝了口血,然后把碗递给资历最丰富的枪兵队长乔伊尔。他也喝了一口,递给旁边的队长。就这样,经过队长和副队长,碗到达詹姆面前。他知道自己稍作迟疑,罗西亚就会大声怒吼,于是赶紧喝了下去,再递给母亲艾尔玛。从南方嫁过来的艾尔玛也难以承受腥味浓重的鲜血,不过对于年近四十的她来说,更可怕的还是罗西亚的愤怒。
碗递到七名家臣手中的时候,差不多就该空了。今天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臣们都喝完之后,还剩三四口。年轻的巡查队长欧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把碗递给谁。他迟疑着抬起头,和罗西亚四目相对,慌忙转头往后看。这时,他看到了站在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的琪普洛莎。他走到琪普洛莎面前,把碗递给她。他觉得这样做很合理。
罗西亚从来没在自己主持的仪式或礼拜中为琪普洛莎安排过任务。多年以来,琪普洛莎已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了。詹姆是将要继承罗西亚位置的重要的孙子,而琪普洛莎则是卑贱的女仆,是厨娘,是可恶的眼中钉。只不过这里是女仆绝对不能进入的地方,而她却有义务到这里来。尽管她只是站在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然而她毕竟是罗西亚的长子所生的女儿,也算是罗西亚的孙辈。
琪普洛莎拿着碗,望着罗西亚。两个人的视线刚刚相遇,她就先避开罗西亚的眼睛,喝了口碗里的鲜血。她喝了三四口,碗里的血喝光了,然后走到前面,把空碗放回祭坛。琪普洛莎回到自己的位置,神官宣布仪式结束。礼拜结束后,罗西亚叫住了琪普洛莎:
“琪普洛莎。”
琪普洛莎再次来到祭坛前面。罗西亚打了她的耳光。琪普洛莎倒在地上,罗西亚转身离开了礼拜堂。没有说她做错了什么,也没有说让她以后怎么做。尽管年近六旬,然而久经沙场的罗西亚依然毒辣,琪普洛莎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琪普洛莎摸了摸脸颊,站起身来。她既没问祖母为什么打自己,也没说以后会注意之类的话。队长和副队长们跟在罗西亚后面出去了,詹姆走过来。
“没事吧?”
“嗯。”
詹姆想帮她擦掉嘴角的血,琪普洛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不是我的血,是动物的。”
“你刚才喝得真痛快。我经常喝,也还是咽不下去。”
“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这时,艾尔玛走过来,手搭着詹姆的肩膀。
“走吧,詹姆。老师等你呢。洛莎你去针织房看看吧,奶奶说要晒毛线。今天阳光多好啊。”
琪普洛莎一声不吭地走了。艾尔玛望着少女的后脑勺,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知道回答。我可不是这么教她的。”
詹姆觉得琪普洛莎无缘无故挨了耳光,而且接下来还要做半天苦差事,不可能愉快地跟别人打招呼。他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告诉母亲。他对堂妹心生恻隐,却不能为她做什么。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祖母手中,祖母为他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学习,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而堂妹则辗转于针织房、洗衣室和厨房之间,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的机会。詹姆也没有勇气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和生活在城里的大部分人一样。
只有一个人敢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那个人趾高气扬地站在礼拜堂门前,见罗西亚出来,摘下帽子行礼,然后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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