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长相思-《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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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听小儿子说起过京中的显贵,知道宁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贵不过。她吃了一惊,忙出来查看,果然是满满的一车槐米。
儿子在她身后继续道:“来使说宁王是指名要送给母亲的。”
“可是……”桂枝手足无措,“我没见过宁王啊。”
“听说宁王喜欢微服出游,也许曾与母亲巧遇?”小儿子推测道。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轻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个嬉皮笑脸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圣眷最浓的宁王吗?
桂枝再见到宁王是在半个月后。
小孙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复了。这日桂枝正陪着孙女玩双陆,忽听得前面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地过来,请桂枝到前厅见客。
桂枝在京里不认识什么人,更不参与儿子、新妇的应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跟着侍女到了前厅,只见厅中正座上盘膝坐着一人,正在与儿子说话。听见桂枝进来的响动,厅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座上正是桂枝在安业寺中遇到的年轻人。
“母亲,”小儿子怕桂枝应付不来,急忙迎上来,“宁王今日是特意来拜访母亲的。”
“阿婆,”宁王也起身,含笑唤她,“那些槐米可还好用?”
桂枝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孙女这两天已经好多了。不过大王送得太多了,我那小孙女才多大,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那么一大车来,我们又要去梗,又要晒干,都差点忙不过来……”
小儿子听她口无遮拦,连忙喝止道:“宁王也是好意,母亲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宁王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摆手,“给阿婆添麻烦了。那么多出来的槐米阿婆要怎么办呢?”
“分送给街坊了。”桂枝自豪地说,“我教他们怎么去梗晒干,以后又要怎么用,然后再分送给他们。这坊里每户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会有人再中暑了,大王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宁王听了哈哈大笑,向桂枝的小儿子道:“令堂说话当真有趣。”
小儿子赔笑:“家母是乡下田舍人,让大王见笑了。”
听了这话,桂枝不乐意了:“田舍人怎么了?你也是田舍人生、田舍人养的。怎么,到了京里没几天,就瞧不起田舍人了?”
小儿子面红耳赤,还是宁王笑着打了圆场:“我倒是听说乡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许,每次都训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烦也烦死了。”
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去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的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她随后整治了酒食,多是些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说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过人,必定合太后的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们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便派了犊车来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了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便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曾给桂枝交代过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时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了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太后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要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也不像太后,倒像个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的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太后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的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不敢造次。
太后知道她紧张,先温和地开了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接着,她又问了桂枝的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气亲切,不免生出了好感,觉得宁王那般亲和,当和这位太后的言传身教有关。渐渐地她也能如常地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不乏味。见太后颇有愉悦之色,桂枝更卖力地讲起了种种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地掩口。
桂枝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地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地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地说起了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还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竟那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至于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母亲别看太后长得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太后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儿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了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了。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的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的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那日之后,太后又曾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了。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地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了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便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同样的滋味。
察觉到桂枝的态度有异,太后关切地问:“夫人这次话少了许多,莫不是身体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地回答。
太后凝眸:“还是夫人有什么心事?”
桂枝低头片刻,向太后又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说道:“妾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夫人请讲。”太后含笑说道。
“太后或许不晓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缓缓地说道。
听到黔州二字,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听了这话或许会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说道:“以前黔州经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轻时看管过一个西京来的犯人。那里是乡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个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时一直想念着不在身边的妻子,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后,我们曾托人给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却总是没有音信。妾近来才得知,原来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重新捻动佛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桂枝说话:“丈夫过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就改适他人,未免过于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么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会忽然问她,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轻声说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之,恕我无法解答夫人的疑问。”
说罢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让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后殿。
那之后太后再也没有来请过桂枝。儿子初时也有些疑惑,不住地追问她与太后的谈话。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儿子听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气的份儿:母亲这不是故意揭太后伤疤吗?这事若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他整日里忧心忡忡,就怕皇帝找他的麻烦。可之后数月,皇帝对他却并无二致,弄得他有些疑惑:皇帝是不动声色呢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后之前的婚姻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自然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提起。
他至此才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知此事,他们一家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太后那里虽然有所得罪,但日后妻子在外命妇参拜时多去描补,太后宽仁,或许能够谅解。主意定下,他才彻底地放了心。
桂枝并不知自己曾让儿子如此烦恼。经过此事,不免又勾起了她的诸多回忆。她记得当年迁葬的人说过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觉得来西京一趟也该去拜祭一下李元沛这个故人,便动了打听的心思。只是其间新妇又有了身孕,桂枝要分心照管家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李元沛的墓与其他的陪陵都相隔较远,并不好找。小儿子提着篮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俩渐渐走近,却见墓前已静静地立着一人。母子俩都很诧异,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那人听见,转过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宁王。
见到桂枝母子,宁王也有些吃惊。三人互相见了礼,却都一时无言。最后还是桂枝开了口:“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她虽对太后有所不满,但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宁王却还有着好感,故而语气仍十分亲切。
宁王淡淡地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哀孝王,名义上他是我的父亲。”
桂枝见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来……”
宁王自嘲地一笑:“虽然算是父亲,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过有人牵挂,所以我会在清明这日过来祭奠。”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问道:“阿婆又怎么会来这里?”
桂枝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轻轻回道:“妾在黔州时与他认识。”
宁王并不蠢笨,顿时明了:“阿婆不再进宫,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认。
宁王苦笑:“看来阿婆对我母亲有些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桂枝冲口而出,“她现在安安稳稳地做着太后,又怎么会记得他?李郎君却是到死都在念着她呢。”
宁王有片刻的默然,最后缓缓开口道:“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
桂枝不解。
“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宁王安静地说道,“不过若我的母亲当真能忘记他,她这一生或许就不必那么辛苦。”
桂枝困惑地摇头:“我不明白。”
宁王哧的一笑,摊手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见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不想这么快他就故态复萌,又嬉皮笑脸起来,倒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她转念一想,过继给李元沛一事,宁王应不至于说谎,且宁王也说了,他并不识得李元沛。那这世间还有谁会记着他,且让宁王过来扫祭?也许太后真是有苦衷?
想到这里,桂枝叹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捧到宁王面前。
宁王挑眉:“这是什么?”
“这件东西我留了几十年,”桂枝叹着气说道,“原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了,这次本是想带到李郎君的墓前烧掉的。在这里遇上大王也是缘法,便交与大王吧。”
宁王疑惑着接了过来。
见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继续说道:“这是李郎君遗下的东西。老婆子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交给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这样的渊源。大王既是他的后人,自然比我更有资格保管此物。至于这物事到了大王手里是留是弃,又或是要交给别的什么人,就都与老婆子无关了。”
听得是李元沛的遗物,宁王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向桂枝道了谢。桂枝自觉了了心事,将备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便与儿子一道离去了。
宁王立在墓前,遥见母子二人上了牛车,辘辘去远,这才打开了桂枝给他的盒子。
盒内是一张纸片。因年代久远,纸片已泛黄发脆,纸上一行深深浅浅的字迹,想来是那写字的人手中无力,数次停顿方会如此。
他取出纸片,仔细地辨认纸片上的内容。虽已历经岁月,那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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