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死搏(一)-《解忧》

    春风吹着竹影,皎皎的艳阳被延福宫东西两边镂刻着万蝠流云图案的隔窗撕成了碎片,撒在解忧身旁,如同一只只跳跃的金色精灵,用它们的鲜动映衬着屋外那六具生命的凋落。

    她知道她没有义务跪在这个,赵匡胤对她的叮嘱也是让她保全自己,甚至如果不是景福宫的青儿昨夜病了、误了晨起,她甚至不会被秋燕安排在随侍的人员中。可是这一切让她理所当然应当避缩的理由,在逝去的生命面前却显得那般牵强且苍白。她也知道她这举动势必大大地得罪长孙妃,对目前千钧系于一发的局势更未必是好事,然而她仍然坚定地走了出来,权谋与生命,在她心中的较量显然与帝王是不一样的。

    柴荣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将希望寄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了,他喝住了长孙妃气急败坏的阻扰,持着那份君主的威严,道:“若是你奏报不实,就连赵卿也保不住你,你可知道?”

    解忧其实并无十足的信心,但这七八分的把握也值得一搏了,她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立刻被长孙妃绞杀的目光刮出了一片潮红。

    “那就起身,一一详奏吧。”

    解忧咬着嘴唇,斟酌了一下,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要使人中毒身亡的途径无非三种,经鼻、经口和经体。六名死者昨日被审讯后一直没有饮食,想必不是被人从饭菜中下毒;囚禁室被严加看守,因此也不会是被毒烟所害;仵作查验无外伤,便排出了经体中毒的可能,也因此判定是他们是偷偷服下了事先隐藏的毒药,自尽而亡的。”

    长孙妃在一旁冷笑不止,道:“这难道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吗?难道你还找到出第四种途径。”

    “没有。”解忧面沉如水,缓缓道,“只是仵作查验虽细,毛发指甲也不放过,但有个地方却极易被忽略。”

    “什么地方?”长孙妃心口一揪,脱口问道。

    “就是原本有伤的地方。”解忧见众人惊骇,便没有停顿,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若是原本完好的肌肤,突然出现了伤口,那势必引起仵作的注意而细细查看,但若是身体上的伤痕是在死之前就有的,那仵作自然便认为与死因无关,也就检查的不那么仔细了。”

    长孙妃竭力抑制住面部的抽搐,厉声喝道:“荒谬!难道这么巧她们六人身上都有旧伤,而且行凶之人竟都能一一知道?杜解忧,你身为罪妇在本宫宫中服役抵罪,今日竟在陛下面前恣意妄言,看来都是本宫平素管教无力,赵都领治家不严,竟让你视宫规如无物。臣妾请陛下恩准,由臣妾将此妇带回宫中严加管教。”

    她这话半是威胁半是杀机,使得解忧抬眼望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柴荣,见他目光中仍有赞许鼓励之意,便知自己还有机会,将剩下的话说完:“当然不会这么巧,六人都受了旧伤。但如果这伤是当众同时造成,也定然不会被人疑心,比如被那绳索紧缚而出的瘀痕。”

    长孙妃听到此处,撑不住脚下不稳,却被身后的秋燕牢牢扶住。柴荣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缓缓询问仵作道:“赵娘子说的可有理?”

    仵作倒头拜下,慌忙道:“一夜的绑缚确实在六人身上造成了深紫色的瘀痕,且由于血脉不通,肢体肿胀,勒痕非常之深,但这也是常见之事。况且那时候外面有人看守,并无下手之机,表面也没有看出别的伤痕……”仵作在脑中又迅速回忆了一遍方才验尸的细节,这确实是被他忽略了的盲区,但他还是有足够的自信,能确定自己的工作便没有严重的疏忽。

    “昨夜当然没有下手的机会,因为这本就是一起当面行凶的命案,凶器早已被藏在了绳索里。大人仔细查验过那缚人的绳索的话,应该能够从中找到凶器。”解忧慢慢地说出了这句话,眼眸微微下垂,鸦青色的羽睫便在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不正确,但可供她选择的事项和时间着实不多了,“我曾在志怪小说中读到一个异闻,前朝的牢头为暗中谋害囚犯而不被人觉察,便会用淬浸了毒药的绳索捆绑他们,这样即便伤口有异,在旁人看来也是正常的勒痕,不会引起注意。后来被一地方军吏学了去,曾用此法,绑缚数十名敌军降将,徙行百里后才陆续有人毒发身亡,却无人知道毒从何来。”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在讲述一件日常趣事,在简略的地方简略,在该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比如她便不会说,这本志怪小说她曾在长孙妃的桌案上见过,后来趁着出宫的时候,才寻了来细读。

    仵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中也透着一股颓败:“此……此等异法,微……微臣从未听闻。”

    柴荣倒难得表现出了好脾性,只轻轻地喝骂了一句:“那还不快去勘验核实?”

    仵作称诺离去,一炷香的功夫便将早间解下的那些绳索呈在了眼前。这并不是内务局或大理寺狱常用来绑人的兽皮麻绳,它更加松散,像是寻常苎麻编制的晾衣绳,一缕之中分成九股拧成,看起来还算比较干净,灰白色颜色,只略微沾了一点鲜血。仵作将绳子拆开,小心翼翼地将其中颜色较深的那股扯了出来,朝着阳光细看,这股类似植物茎条的绳子上赫然长着许多细密的小刺。仵作用它将手指刺破,片刻之后,手指传来一阵酥软麻痹。

    “毒物果然藏在绳索中。”仵作丢开了那绳子,拜倒磕头道,“这是蛇蝎草的毒,此物浑身有小刺,刺伤人后会使人出现麻痹晕厥之感,若是长时间被此毒侵体,则易造成死亡。这些小刺缠绕在这苎麻绳中,外面看不出异常,只有被紧勒之人,才会被它刺破肌肤,从而产生中毒症状。微臣大意渎职,请陛下赐罪。”

    “交有司议处吧。”柴荣此时的心思显然不在给这等小臣定罪上,他目光紧紧地锁在那股绳索上,心里却有些犹豫,暗暗掂量着被这毒绳揭开的真相是否还能在自己掌控之内。余光看见郭妃,惨白灰败的面容此时已经浮起了一丝血色,目光中也有了些许的神采。他知道她是被人冤枉,只是,此时惩办真凶的风险实在太大了。